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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 花 香 第一章 感人连载—作者:金河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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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5-21 10:1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第一节:等待孩子如花般绽放


    1999年3月13日

  上午10点41分。漆成蓝和白的医院走廊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原有的寂静,两名护士和一个男人推着活动担架床向手术室飞奔而来,床上躺着一个即将手术的孕妇。

  那个男人,面容憔悴,神色疲惫,却掩不住俊秀的长相,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引人注
目的。他的嘴唇已然干裂,仍不停地对躺在床上的女人小声喊着什么。女人紧紧抱住隆起的肚子,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她双眼紧闭,似乎已陷入半昏迷状态中了。

  男人细长的手指紧紧抓着女人瘦削的手。女人突然清醒过来,嘴唇吃力地蠕动着,像在说什么,男人赶忙把耳朵凑到她的嘴边。

  “叫我别担心?好,我不担心,你一定会没事的。我相信,你和我们的孩子一定能挺得住!”

  男人对着眼泪汪汪的女人点了点头,握住她的一只手。那手瘦骨嶙峋,像枯枝一样,好像只剩下了骨头。女人用另一只手摩挲着男人的手背,默默地深情凝望着他的脸,嘴角隐隐露出微笑。但突然间,她扭动身体,皱着眉头惨叫一声,似有一阵剧痛袭遍全身。

  活动担架床停了下来,护士打开手术室的门。男人用颤抖的手捧住女人的脸,女人的眼泪流下来,流进了他的手掌。

  男人哽咽了一下。

  “美姝呀!我……我……就呆在这里。别忘了。我在这儿守着,一切都会好的。知道吗?一定要加油啊!”

  女人紧紧咬住干裂的嘴唇,点了两下头。床被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刻,男人无奈地松开女人的手,女人望着男人,视线模糊。男人咬紧牙关,努力做出坚强的表情,向着女人竖起拇指,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女人突然神情无比慌张地欠起身子,向着男人伸出双手,男人赶忙朝着女人伸出的手跑了几步,但霎时间载着女人的担架床就消失在手术室门里边了。

  看着门在自己的眼前关上,男人顿时变得茫然失措。手术室里传来人们忙碌行动的声音。男人僵在那里,呆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靠到了墙上。

  他跟刚才判若两人,一副马上就要垮下去了的样子,双手交握,举向天花板,无声地蠕动着嘴唇,似在祈祷。

  “麻醉时间四十分钟。”

  “太短了,得一个小时吧。”

  “这是产妇的要求。吴护士,快点检查,尽快开始手术,明白吗!”

  手术室里传出女医生急切而不失尊严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门开了,穿着手术服的女医生扶着半开的门向走廊里张望,男人立刻像弹簧一样跳了过来。

  “许前辈!”

  “我一定会尽全力的!”

  “是……是。”

  “你别走开,就在这儿等着。”

  “当……当然了。美姝就拜托您了。”

  “我知道了,承宇。知道了……”

  女医生语气沉重地重复着,一边戴上蓝色的口罩,一边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似乎在品味刚才说过的话。之后她留心看了一下男人焦虑的双眼,自己痛苦地微闭了闭眼睛,就匆忙转身进去了。

  男人踉踉跄跄走了几步,停在对面的拱形窗户前。从窗户看出去,碧蓝的天空似乎被料峭的春风吹得有些倾斜了,花坛里,几朵耀目的白色丁香花苞缀在枝头。这些花苞吸足了空气中滟滟的春光,好像沾满水的羊毫笔头一样紧绷着,眼看就要绽放了。它们凭借战胜漫漫寒冬的惊人的生命力,就要绽放成如天使翅膀一样洁白无瑕的花瓣了。

  男人一动不动,好像一棵树,只有濡湿的睫毛在微微颤动。

  美姝呀,这么长时间以来,让你吃了那么多苦的孩子终于要绽放他的生命之花了,像那株丁香一样。我们孩子的微笑将会比丁香花更芬芳,可是……

  也许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可是,那棵树为什么不长叶子先开花呢?叶子和花一起傲立在枝头,蜜蜂飞来飞去,那该多好呀……哪怕只是花开的这一段时间能够共同度过也好呀。是的,这就是我最大的愿望——“在一起”!你、孩子和我,只要能在一起……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在一起”更温暖、更令人向往、更催人泪下的词语了。

  男人脸上隐约显现出笑意。

  孩子呀!你能不能像花瓣绽放那样温柔美丽地从妈妈身体里出来呢?你妈妈现在太辛苦了,爸爸甚至怕得发抖,但一想到你,爸爸就忍不住心情激动。你在妈妈肚子里的这段时间,知道我们多么惦念你吗?过会儿妈妈就能看见你了。像花朵一样把你紧紧抱在身体里养育了十个月的妈妈……亲爱的孩子,爸爸是多么欢迎你来到这个世界上啊,可是爸爸也很担心你妈妈,担心得快要疯了。你不要把妈妈弄得太累了!希望你能像花开那样,自然而然地从妈妈身体里绽放出来,不出任何问题——

  爸爸真的很希望会那样啊!

  男人的表情好似一个刚刚穿越沙漠的人,脸上惟一活动的是湿漉漉的眼睛。但现在,他的眼里既看不到树,也看不到倾斜的天空。他那深邃的目光似乎在透视自身,眼球的周围渐渐蒙上一层阴影,好像正在汲取深藏在头脑和心底的记忆与情感,投射到大而明亮的眼球上。

  十年前的一幕幕情景清清楚楚地浮现在眼前……


                         第二节:初闻**香

   1987年5月23日

  承宇从家里出来,在新林站上了地铁。

  他的学校在新村,常常乘坐地铁二号线。现在是上午11点左右,已经过了上班高峰,地铁里空荡荡的。终于不用在爆满的地铁里遭受折磨了,承宇的脸上透出一丝悠闲的表情来


  他穿着仔裤和蓝色的短袖衫,前面的头发恰到好处地垂下来,自然地遮着额头。一米八零的个子,如玉树临风,再加上五官清秀,肤色白净,这些都足以吸引人们的目光。

  车厢里只有三分之二的坐位有人。承宇坐在坐位上,顽皮地把双腿分开,又并起来,重复了好几次,似乎是在尽情享受这种无拘无束的感觉。他不时露出微笑,因为今天是他首次参加大学联合社团CDS聚会的日子,聚会地点在某女子大学附近的“Magic Number”咖啡屋。

  一个盲人拉着手风琴走过来,承宇往他的塑料袋里放了一张一千韩元的纸币,然后打开放在膝盖上的书读起来。

  书名叫《哲学和影像文化的联系》,是一位美国电影记者写的。书中认为,表面看起来很浅显的影像文化,其起源实际上贯穿着哲学发展的始终,可以上溯到神话时代;进入现代社会以后,神话换上了影像这件外衣。书中有很多图片,承宇完全被吸引住了,看得全神贯注,遇到不明白的单词时,他就用红笔在下面画一条线。

  承宇的父亲是位外交官,他跟着父亲在英语文化圈国家中生活了六年,英语水平相当不错,但书中有不少哲学和电影方面的专业术语,还是需要划出来回家查字典。

  过了新道林站以后,车厢里的空坐位一个个地坐上了人。等过了堂山站,就有不少人拉着扶手站在过道上了。

  车到了合井站,承宇坐位附近的门开了,上来三个人:一位是从早上就出门工作的疲倦的推销员,一位是背已经开始驼了的老奶奶,还有一位是二十一二岁的年轻女孩。女孩大约一米六一的个子,身材苗条,穿着白色T恤衫和黑色裤子,脚穿运动鞋,面容端庄,目光炯炯。她带着一大一小两个看起来很重的书捆,似乎都是小册子,开始全都提在手里,后来把大的那个放到了地上。

  到弘大站之前,老奶奶虽然抓着扶手,可是由于个子太矮,感觉很不方便,于是松开扶手想要找点别的东西扶着。就在这时,车突然开动了,老奶奶一下子失去了重心,踉跄了几步。看到眼前的情景,女孩回头盯着稳稳当当坐在老奶奶面前的承宇,眼里写满批评:看起来白白净净的年轻男孩,居然看着老奶奶在眼前踉踉跄跄还不起来让座!其实,自从过了堂山站以后,承宇就完全沉浸到书中了,对于书以外的事情根本无暇顾及。

  女孩往旁边挪了几步,站到承宇面前。

  “劳驾!”

  “……哦?啊,是……”

  承宇看到女孩一只手里提着的书捆,以为要自己帮忙拿着呢,慌忙伸出了手。可是那女孩冷冷地低头看着他,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您没看到面前站着的老奶奶吗?”

  “啊……”

  承宇发出一声既非呻吟又非叹息的惊叫,急忙合上书站了起来。

  “对不起,老奶奶,请坐这儿!”

  老奶奶一句话不说,表情冷淡地坐下了。这时承宇才不好意思地搔起后脑勺来,脸红到了脖子根。那个坐位虽然不是残疾人和老年人专坐,可要是知道有位老奶奶站在面前的话,承宇一定会马上站起来让座的。今天出现这种情况完全是承宇咎由自取,他一旦埋头到什么东西中,就心无旁骛,根本察觉不到其他东西的存在了。老奶奶不高兴地盯了承宇一会儿,然后转头向着女孩伸出了手,说要帮她拿东西,她的表情好像在说:姑娘不但人长得俊,而且真懂礼貌!

  “不用了,我下一站就到了。”

  车减速了,承宇透过车窗看到外面站台上的站名,不知不觉已经到新村了。如果不是那个女孩的举动唤醒了自己,肯定要多坐三四站,把自己搞得慌里慌张的了。

  承宇站到那个提着书捆等在门前的女孩后面,两个人之间靠得很近。车晃来晃去,承宇突然闻到女孩的头发上散发出**的香味,就像是晴天绿色原野上绽放的那种野**的清香。这真令人吃惊,在这么多人散发着各种气味的车厢里,根本不可能闻到什么香味,可是,承宇分明闻到了女孩头发上的**香!因为这个发现,承宇感到自己心里突然生起了异样的颤动。

  身材适中、直发披肩的女孩提着看起来很重的书捆,目视前方。因为刚才被她责备了一顿,承宇也不好意思说要帮她提。

  承宇把鼻子凑到女孩的头发附近,轻轻深吸了一口气,没错,就是**的香味!似乎能让人感受到野生的清新和花粉在阳光里灿烂飞舞,柔和而清淡。

  真令人吃惊,最近新研制出了**香的洗发水吗?好像从来都没有见到过呀!

  车停下来了。门一开,那个女孩就匆匆走了出去。承宇虽然不是特意跟着她,但因为是同一个出口,同一个方向,也只能跟她保持一定距离,跟在后面。迄今为止,承宇还从来没有去过相隔几个街区的那所女子大学附近,因此,从地铁站出来,过了一个人行横道之后,路就变得很陌生了。承宇回想着画在小组黑板上的地图,应该是跟眼前这条路差不多宽窄的一条胡同,可是,图上说通向“Magic Number”的胡同口有一个叫“黄金假面”的店,承宇东张西望了半天,也没找到那个店。

  他向路过的行人打听,没有一个人知道。正在一筹莫展之时,他突然注意到距自己二十多米处提着书捆匆匆赶路的女孩,从她走路的样子来看,似乎对这一带的情况非常熟悉,很可能知道。

  头发散发着**香的女孩……身高腿长的承宇顾不上多想,连跑带跳地追了过去。

  “麻烦您,跟您打听个事儿。”

  “什么事儿?”

  “您知道附近有个叫‘黄金假面’的店吗?好像是个啤酒屋。”承宇怕对方误会自己要报复她,赶忙说明情况,“那个啤酒屋所在的胡同口上有个叫‘Magic Number’的咖啡屋,我们社团今天在那儿有聚会。”

  听到承宇的解释,女孩的表情变得很微妙,既不像是哭,也不像是笑--眉头和鼻子先皱起来,然后又像熨平了一样舒展开,一副很委屈的样子。她低头看了看手中沉甸甸的书捆,突然一松手丢到了承宇面前的地上。“提上!”

  “……?”

  “你是新生吧?”

  “啊?是,是的。”

  承宇这才仔细看了看面前两包印刷物的封面,“Cinema Dream Soldier”的缩写字母CDS映入眼帘,正是汉城十二所大学影像联合社团正式名称的缩写。

  转瞬间那个女孩又伸出两手的拇指和食指,用四根手指拼成一个长方形的框子,叫承宇往里看。承宇不明就里地透过女孩手指间的方框看过去,视线所及的地方挂着一个英语辞典大小的木头牌子,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黄金假面”几个金色的字。

  我的天,就是这条胡同呀!就在眼前,竟然找了半天,今天真是什么事都不顺利。

  承宇站在含笑的女孩面前,感到很不好意思,只好吧嗒吧嗒嘴,挠挠后脑勺。

  那女孩大步流星地往胡同里走去,承宇双手提起地上的书捆跟在后面,书捆确实很重。

  “您是前辈吗?”

  “是。我读三年级,现任CDS会长,叫李美姝,就在附近的女大读书。”

  “是……是吗?我是Y大经济系的新生金承宇。刚才真对不起!”

  美姝似乎存心不放过越来越惶恐的承宇,悄悄忍住笑,说道:

  “别装模作样了,就地铁里的表现来看,你也不是那么讲礼貌的人吧?”

  “您误会了,不是自夸,其实我很明白事理的。”

  承宇快走几步,跟美姝并肩,然后带着被冤枉了的表情转头看着美姝。美姝听到承宇的话,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微微一笑,没说什么,继续往前走。

  “以后有你受的,你撞到我手里,算是倒霉了,我做什么事可都是一根筋的。”

  美姝一边想,一边在心里暗笑。

  CDS虽然是多个大学的联合社团,可一旦加入进来,举行入会仪式之后,就完全消除了各大学间的界限,人人都要遵守前后辈的制度,对这一点,承宇也早就知道了。他觉得真是很冤枉,莫名其妙地被人抓住了辫子,而且这个人还是自己处心积虑加入的联合社团的前辈,还是会长!虽然穿着很随便,但容貌和身材都很出众,而且头发上还散发着**香!

  这条胡同也像承宇郁闷的心情一样,又乱又长。一直顺着路走了很长时间,才看到胡同尽头出现了一面粉刷过的墙,漆成绿色的破旧的推拉门上写着“Magic Number”。美姝一只手抓住门把手,抬起另一只手看了一下手表,回头看着承宇问道:

  “你能读英文书,英语水平应该不错吧?”

  “是的,英语会话我就更拿手了。”

  “哦,那太好了。你就站在这儿,给每个进来的会员发一本小册子,大概要三十分钟,没问题吧?”

  英语水平高和当门神发小册子到底有什么关系呢?承宇感到被美姝捉弄了,心里升起一股淡淡的傲气。

  “当然。前辈!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能问您个问题吗?”

  “问题?什么问题?”

  “从地铁里出来时,我闻到您的头发上散发出**香,您今天用的是什么洗发水呢?”

  听到这么意外的问题,美姝一瞬间有点儿莫名其妙,但马上就微笑了,似乎感到很有趣。

  “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那种香味很好闻。”

  美姝瞟了一眼双手对握、表情谦逊的高个男孩,一边微笑着把“Magic Number”的木门推向旁边,一边说:

  “真没办法,只能让你失望了,我用的是香皂,而且……说起来不太好意思,我已经有四天没洗头了。”

  美姝进去之后,承宇放松下来,忍不住轻轻摇了摇头,面对前辈女孩,自己居然不分青红皂白地讲什么香味!对这一点,他心里感到很吃惊。可能因为自己的身高和容貌都非常出众的缘故,迄今为止,他还从来都没有先对女孩子表示过好感呢。

  之前遇到的小麻烦并没有影响他轻松愉快的心情,一个人站在门口等待的时候,他无意识地哼唱起自己喜欢的歌曲《七朵水仙花》来。两位年长的大学生一出现,他就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跟他们打招呼,并把小册子递了过去。

  “欢迎!是CDS会员吧?在这儿。”

  他们一边接过小册子,一边点头表示感谢,然后带着“这是谁呀?怎么从来没见过?”的略微有点疑惑的表情开门进去了。

  串起流泻下来的月光,

  为你做一串项链。

  我要带你看千山之上的清晨,

  还要吻你,

  送你七朵水仙花!

  ……

  承宇在心里回想着歌词,用优美而低沉的声音哼唱起来,一边唱一边还轻轻晃动身体跳着舞。他的男低音听起来既甜美又细腻。

  承宇这个时候的心情,用**表现似乎比用水仙花表现更贴切。

  承宇狂热地喜爱流行音乐、棒球和电影,潜水、篮球和保龄球也是专业水平。因为父亲在领事馆工作,他很早就开始接触外国文化,并浸染其中。在菲律宾马尼拉度过的青少年时期,他打工赚来的钱除了一小部分用来买电影票以外,百分之七十都用在买CD上了,最终收集的LP和CD几乎有上千张。他之所以常常抽出时间来打工,也是为了享受用自己赚的钱买齐专辑的喜悦。

  在西方流行音乐中,用于衬托声音的乐器演奏手法非常了不起,能够使每种乐器发挥出自己独特的深度和独有的华丽音色,从而恰到好处地衬托出歌手的音量和音色。虽然承宇也喜欢韩国的大众音乐,但因为这个原因,他更喜欢西方的流行音乐。

  承宇的父亲几年前结束了自己持续二十多年的外交官生涯,投身于言论机关。虽然承宇是他的独生子,但他从没有把承宇关到自己的圈子里,而是小心地引导儿子开辟他的独立生活。当然也有痛惜不堪的时候,但他还是尽可能把儿子放到一个自由成长的环境中,让他按他自己的意愿做事。幸运的是,承宇终于成长为一个心胸宽广的男子汉了。独立精神很强的承宇跟具有家长权威的父亲之间自然会有摩擦,但最重要的是,儿子尊敬父亲,父亲爱儿子。

  即便是对外貌不特意修饰打扮,承宇内心的自信和端正的人品也自然而然地写在他纯净的面容和表情上。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一群大学生涌过来,承宇停下他的歌舞,轻快地把小册子分发给他们。



                        第三节:生死一线间

1999年3月13日

  上午10点51分。美姝裸身躺在手术台上,护士长和另两名护士熟练地清理着她的身体,用浸透了聚烯吡酮碘和酒精的纱布快速地擦拭着从胸部到膝盖之间的皮肤。心电监测设备已经连接到了她的身体上,她的心脏跳动情况显示出来了。


  这时,吭哧吭哧粗重的喘息声和被疼痛折磨的呻吟声交织在一起,痰一样浓的唾液,卡在美姝的喉咙里,护士赶忙帮她抽出喉咙里的异物。

  女医生虽然预料到正常分娩很困难,还是尝试了一下,但美姝的体力早就已经耗尽了,可怕的产痛已经令她束手就擒,一点劲儿也使不上了。现在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剖腹产。

  但是……女医生犹豫着,她的眼里闪过一丝动摇,但马上又意识到,如果再耽误时间的话,很可能造成根本无法挽回的后果,或许产妇和孩子两个人都救不了也未可知。她转头看了看美姝,似乎从美姝的眼神里读出些什么来,于是下定了决心,掉头让护士长快去打电话叫人来。

  “静……静……岚……呀!”

  美姝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叫出朋友的名字。静岚那带着手术手套的手紧紧握住美姝的手,对她轻轻点了点头。她亲眼目睹了美姝在病魔面前表现出来的超人忍耐力和勇敢拼搏精神,以及她炽烈的爱情,一想到这些,就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点头了。

  “我……我的孩子呀!……承……承宇呀!”

  “知道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美姝呀,坚持住!再怎么难受你也要坚持住呀!往后剩下的就只有好日子了,痛苦马上就要结束了!”

  “是……是吗?”

  “当然!”

  这段时间,护士们已经把含有全身麻醉成分的硫喷妥钠注射到了美姝的血管里。美姝呼呼地喘着气,好像她的喉咙里安了一个打气筒一样。她的体内似乎一分为二,天国和地狱两股势力不停地为扩张领土而大打出手。她的额头上滚下了滴滴汗珠,瘦长的脖子上也汗漉漉的,静岚亲自替朋友擦去汗水,虽然这本该是护士们的工作。

  麻醉很快扩散到了全身,美姝的视线渐渐模糊,失去了焦点。她似乎看到了什么美好的景象,嘴角露出微笑。使肌肉松弛的药已经注射过了,吴护士开始处理美姝的口腔,吸出口里的异物之后把输氧管放进去。

  就在这时,两位穿着手术服的医生好像早就准备好了似的,匆匆走了进来,一位四十多岁,带着银边眼镜,另一位大约三十多岁。他们先跟静岚简短地交谈了几句,然后开始察看美姝的心电图、血压以及氧气供给情况。

  “什么时候做的静脉注射?”

  “三分钟前。”

  护士长回答。

  银边眼镜瞥了一眼时间,手托着下巴看了看深深陷入麻醉状态中的美姝和她高高隆起的肚子,然后回头转向静岚。

  他的眼神很复杂。静岚完全清楚他在想什么,禁不住在口罩后面轻叹了一口气。

  这两位医生是在手术和缝合方面无人匹敌的专家,是静岚的同事,静岚希望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帮助美姝,提前就请求这两位专家随时做好手术准备了。

  两名护士手法敏捷地擦去美姝身上残留的少量酒精。

  呵!加油吧!

  银边眼镜显然感觉到时间紧迫,他走到患者面前,又回头看了看掩不住焦虑的静岚。

  “许大夫,备用的血已经准备足了吗?”

  “是……但……”

  “我知道!”

  “我们别无选择,是不是?”

  “胎儿情况怎么样?”

  三十多岁的医生问静岚。

  “很令人担忧。”

  “患者的情况都这样了,你还不明白吗?哪怕只耽误一秒钟,就很可能使胎儿陷入极度危险的状态中。我们要知道情况到底怎么样,只能切开来看看,就算孩子平安也要留院观察一段时间。”

  听了银边眼镜的话,身为妇产科专科医师的静岚也无话可说了。对静岚来说,胎儿的健康状况跟美姝是同样重要的,而现在无论说什么话,下什么诊断,都还为时过早。

  银边眼镜默默地凝视了一会儿病人的面孔,然后回头看着身边站着的另两位医生。

  “这么困难,她居然做到了,真了不起!”

  静岚沉重地点了点头。

  银边眼镜又看了一下时间,然后举起双臂,轻轻晃动双肩,进行手术开始前的准备活动。麻醉已经过了八分钟了,他接过护士长递过来的手术刀,回头看了看紧张地贴在自己身后的静岚。静岚站得太近,给他的工作带来了不便。

  “许大夫,请往后一点儿!”

  “啊!对不起!”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许大夫这么慌张呢。对了,麻醉时间多长?”

  “……四十分钟。”

  “什么?许大夫,你疯了吗!”

  “对不起。这是患者的请求,实在太恳切了,让人无法拒绝。非常抱歉。”

  “这……真是!”

  银边眼镜似乎很困惑,紧紧皱着眉直摇头。如果是一般的产妇,凭银边眼镜高超的技术,在二十分钟内肯定能够结束剖腹产手术,但现在面前这位产妇情况如此糟糕,至少需要一个小时的麻醉时间。如果还没有完全缝合,患者就从麻醉中醒来,那么情况就不堪设想。银边眼镜对此很不满意,但他也听说过患者的故事,所以也能理解。

  无论自己的身体承受多大痛苦,哪怕冒着生命危险,也还是要亲眼看一看自己的孩子,亲手抱一抱自己的孩子,这是多么震撼人心的母爱呀!

  银边眼镜把锋利的手术刀放到美姝凸起的肚子上,对准突出的肚脐下边三指的位置。

  他选择了竖切。一般来说,为了尽可能减小留下的刀痕,接受剖腹产的产妇们会选择横切,但横切时涌出的血太多,会加大缝合的难度,耗时更长;竖切则比较快,而且最大的优点就是可以减少血液的消耗量。他的这种意图虽然不一定能奏效,但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根本别无选择。

  手术室里六个人的视线全部集中到美姝庞大的肚子和锋利的手术刀上,静岚闭上眼睛,虔诚地仰天祈祷:

  “如果世上真有奇迹的话,请帮助我们吧!如果上帝真知道美姝走到今天经历了多少苦痛的话,一定不会弃她于不顾的。请您一定要帮助她!”

  手术刀尖划开美姝的皮肤,白色的肉刚刚露出来,马上就被红色的血吞没了。

  手术室外面的走廊里,承宇白净冰凉的额头顶着墙站在那里。他时不时回头看看手术室紧闭着的门,手按在胸口上,拼命按捺住焦躁期待的心情。“承宇!”

  是父亲的声音。

  承宇朝摆放着十几把桔**椅子的门口方向转过头去,跟在父亲后面的是面色冷峻的母亲。他们怎么会知道呢?自己谁也来不及告诉呀!或许是许前辈通知他们的吧。但这并不重要,他的心根本不在这里,已经完全飞进紧闭着门的手术室里去了。

  父亲穿着灰褐色阿玛尼西装,母亲穿着PRADA的套装,他们慢慢朝着一直在地狱中挣扎到今天的儿子走过来。

  “孩子怎么样了?”父亲问道。

  承宇一时理不清头绪,不知道父亲问的是正在分娩的妻子还是妻子肚子里的孩子。

  “……正在动手术。”

  母亲似乎要说什么,张了张嘴却没出声。或许看到儿子像风干的桔皮一样的脸色和清瘦的面庞,她肝肠寸断,紧紧咬着嘴唇。

  但承宇的目光根本就没有落到母亲身上。从一开始到现在,母亲一直坚决反对自己跟美姝的婚事,不但没有出席婚礼,而且自始至终不肯承认美姝是自己的儿媳妇。母亲的面容是慈祥而有教养的,真没想到那样的一张脸居然会生出那么顽固的愤怒。虽然一个母亲对独子的期待是可以理解的,但无论如何,仅仅因为儿子娶了心爱的女人,父母就跟孩子恩断义绝,这实在是说不过去的。

  父亲慈祥地凝视着儿子,拍了拍他的肩膀。

  “别放弃希望!”

  听了父亲的话,承宇的脸上掠过好似白色粉末飞舞般飘渺的微笑,他的脸因为彻骨的疼痛而变形了。

  希望?您指的是什么呢?您知道美姝和我这半年是怎么过来的吗?绝望和希望带给我们的伤害已经有成百上千次了。求您了,什么都别说了。

  这些话,承宇都是用目光说的,他干裂的嘴唇一直紧闭着。母亲一直低着头,似乎不知道该看哪里,茫然的目光在医院的天花板和墙之间转来转去,过一会儿就回过头去用手绢轻轻擦擦眼角。

  母亲在想什么呢?是在想过去无情对待美姝的事吗?还是在想不许儿子踏进家门一步的盛怒?或者……在为手术室里的儿媳而感到自责吗?又或者……小子,瞧瞧你现在的处境吧,瞧瞧你那样子!作为母亲,而且还是独生儿子的母亲,难道会希望自己的孩子遭遇不幸吗?我之所以反对,都是有理由的。哪个做父母的愿意自己的儿子娶一个大他三岁的女人呢?况且这个女人还年过三十了!结婚四年都没怀上孩子,好不容易有了孩子吧,结果又成了现在这副样子!我不是早就说了嘛:女人要想生一个健康的孩子,二十多岁是最好的,这是自然法则。况且你还是个独生子,把你养这么大,父母提这么点儿要求,还不是应该的吗?这世界变化再大,本质的东西还是不会变的。家庭的本质就是保守性!你必须明白,家庭和社会之所以能延续到今天,就是因为这种保守性的作用。

  母亲很早就为承宇看好一门亲事,对方是承宇父亲在菲律宾做领事时的上司——大使——的女儿英恩。英恩比承宇小一岁,她对承宇一见钟情,十年间,就像向日葵跟着太阳转一样追随在承宇的左右。英恩活泼,健康,娇媚,善于交际,长得又漂亮,身材又好。她在马尼拉大学学医的时候,每年都要回韩国两次,希望能博取承宇的欢心,但承宇一直把她当成妹妹,始终没有同意跟她恋爱。

  承宇结婚一年以后,英恩跟菲律宾马尼拉大学的一位韩侨教授结婚了,听说已经生了一儿一女,生活十分幸福。每每听到这些消息,母亲都说不出地伤心。

  父亲是中立者,在他的两边分别是剑拔弩张的妻子和儿子,他所承受的精神痛苦是巨大的。父亲、母亲和儿子都受到了伤害,而美姝,就站在这个三角形的顶点上。

  戴安娜

  这个女孩大我几岁,

  但我从来都无所谓。

  戴安娜,留在我身边!

  当你拥我入怀,

  我知道你是我的最爱。

  你为何不懂我的心?

  我愿与你永不离分。

  只有你,能占据我灵魂,

  只有你,能撕裂我的心,

  当你拥我入你爱的怀抱,

  我感受到你无上之美好。

  ——Diana

  Paul Anka十五岁时唱的歌。1987年夏,在镜浦台附近的沙滩上,承宇曾为美姝演唱。


                      第四节:海向我走来

1987年8月7日

  三十一个年轻人组成的队伍,浩浩荡荡在清凉里登上了去江陵的无穷花号火车,他们是大学联合电影社团——电影梦想战士(Cinema Dream Soldier)的会员,一个个像全副武装的军人一样,背着巨大的背包,带着拍摄电影短片的摄影器材。


  这既是一次电影拍摄活动,也是一次新会员训练活动。

  有三个已经毕业了的老会员也来参加活动——广告片助理导演成浩、在电视台做撰稿人的民善、在忠武路电影圈里打基础的祺洙。

  “天这么闷,每人喝罐啤酒吧!”

  无穷花号开始加速以后,美姝用手里的圆珠笔指着承宇命令道,然后对着全体会员画了一个大圈。

  “好嘞!会长英明!”

  承宇把装罐装啤酒的纸箱从行李架上拿下来,放到地上,敏捷地撕开外面的密封膜。

  “喂!金承宇,先给我们!”

  “喂!你怎么敢把啤酒扔给前辈!应该双手恭恭敬敬地递过来才对。”

  “小子!不管是递过来还是扔过来,随你的便。可你这么慢慢腾腾的,我们这些坐在边上的人岂不是要渴死了!”

  于是,附近跑过来两个人,罐装啤酒马上像棒球一样在空中飞来飞去。承宇拿了两罐,递给会长美姝和自称是电影广告导演的成浩。

  “谢了!还是承宇好呀!”

  “您是说作为干活的人呢,还是说作为男人呢?”

  “这孩子……还没喝酒就开始说醉话了。那还用说吗!毫无疑问是前者了!”

  “真的吗?为什么听了您的话,我就好像被人在头上狠狠打了一棒呢?您说‘毫无疑问’,太残酷了吧!”

  “是吗?那就算是‘有一点点疑问’吧。行吗?”

  “谢——谢——!”

  “哎呀呀,快被你折腾死了!不过呀,要是缺了这么和气、能干又可爱的承宇,可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您说得太对了!”

  “哎,就此打住!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我跟成浩兄有事要商量。”

  美姝举起啤酒罐喝了一口,留着络腮胡子的成浩也喝了一口,接过美姝递过来的短篇剧本,放在膝盖上。剧本的题目是《逃离地球》,乍一听跟富兰克林导演的《逃离星球》挺像的,内容却截然不同,跟航空旅行和外星人什么的一点关系也没有。故事是讲一对恋人到海边做分手前最后一次旅行的经历,结局稍微有些灰色。

  “是不是从中间部分开始有点沉闷?本想保持一种轻快的基调的,但不知道从哪个场景开始走偏了……前辈请认真看看。”

  “呀,这我怎么知道?”

  “别摆架子了!让你们这些老会员白吃白喝,不就为了这事儿吗?”

  “嗬,真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啊!我当会长的时候,曾经买了内衣送给前辈,祝愿他们清清白白地活着,你连这种诚意都没有!我本来只是想很长时间没休息了,借此机会出来走走,结果你却让我做这么伤脑筋的事!”

  “可是,说到电影感觉,谁也赶不上前辈您哪!您把电影的基调调整好了,难道我就不能自己花钱给前辈买套内衣吗?”

  “嗯,这还差不多,那就看看吧。这是谁写的?”

  “梗概和轮廓是开会时大家讨论的结果,剧本是我执笔的。我们需要的可是一针见血的批评!”

  “好,那就从现在开始,让我给你点儿颜色瞧瞧吧。”

  成浩翘起二郎腿,把剧本放在腿上,一手拿着笔读起来。美姝神色紧张地坐在他身边,小口喝着啤酒。

  “你到底想表现什么呢?”

  “重点集中在男主人公身上,主要表现男人的心理。他爱的人离开了他,提出分手的也是女方,没有挽回的余地了。男人失恋以后,感觉地球变得极其冷清,再也无法在这个日渐萧索的星球上继续生活下去,于是选择了离开。内容就是这样,虽然结尾有点儿凄凉,但希望能用喜剧的手法表现出来。”

  “这样啊!那可不太容易表现呀。又不能拍什么宇宙飞船升天的场景。”

  “最后的几个场景做了一些心理暗示——爆炸声、鞋子、脚印、空荡荡的大海、闪烁的星星、男人的笑声等。男人和女人一起喝过的空啤酒罐在海里浮沉,这个场面跟夜空重叠起来。前辈请帮我们看看,这些场景是否能达到预期的效果呢?”

  “呀!太难了。我这次可真是自投罗网了。”

  成浩翻开剧本的封面,美姝连忙指出有疑问的台词或安排,向他请教。

  他们坐位的斜对面坐的是承宇和静岚。静岚是CDS会员中惟一的医科生,跟美姝从高中开始就是好朋友,她加入CDS也是因为美姝的劝说,实际上她从来也没有从事过什么电影活动,只是偶尔参加社团的聚会而已。

  静岚的下巴偏尖,戴着小眼镜,看上去有点冷淡,本人也不善于交际,即使来参加聚会,也只是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然后悄悄地消失。在CDS的众多会员当中,静岚比较愿意接触的人,除了美姝,就是承宇了。

  在承宇身上,她总是能感觉到阳光的气息。这个男孩的行动和言谈,总是如同清风拂过,令人心旷神怡。这大概是因为他在富有而和睦的家庭中长大,因而具备了一种自然天成的平和心态吧。无论做什么事,说什么话,不带一点儿言不由衷或遮遮掩掩,这是承宇的优点。要做到这一点,就要比别人更守信,比别人更眼明手快,这些承宇都做到了,而且做得非常好。

  无论对方怎么松懈,都能坚持自我,替对方扫除后顾之忧,这种给人温暖的性格也是承宇的一大优点。

  承宇加入CDS以后,对静岚来说,在看到直率、热情的美姝的快乐之外,又增加了看到承宇的喜悦。静岚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像承宇这样的男孩子,性格开朗,既有能力,又对什么事都积极努力,从不放弃,而且品行端正,这样完美的男孩子是不容易遇到的,尤其在充斥着浮躁和无知的傲慢的所谓电影艺术人当中。

  承宇比自己小三岁,这对静岚来说会是一个交往上的大问题,但性情孤僻的静岚现在把全副精力都放在学习上,对男人并不太关心。

  静岚没打开啤酒,只是放在手里摆弄着,眺望着车窗外阳光辉映的田野和绿油油的远山。承宇已经喝完了第一罐,第二罐也见底了,他的目光不时地投向美姝。

  “静岚前辈!”

  “嗯?”

  “您跟成浩前辈很熟吗?”

  “还可以吧。怎么了?”

  “没什么,随便问问。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已经毕业两年了。大学在校时曾获过世界大学生电影短片大赛的优秀奖,题目……是《蟑螂一家》吧。”

  “《蟑螂一家》?什么内容呢?”

  “这个……怎么说呢?影片中把生活在油纸炕下面的蟑螂和生活在天花板下面的人进行对比,影射了人就像蟑螂一样,他的试验精神得到了很高的评价,虽然大部分画面表现的都是褴褛不堪的日常生活,但依然很有诗意,可见他的导演才能确实很厉害。”

  “那他为什么不进入真正的电影界,却进了广告界呢?是为了拍一个灭绝蟑螂的广告吗?”

  “这个我也不清楚。他就坐在那儿,你直接问他不就得了吗……你有点儿奇怪呀,干嘛对他那么关心?是我看错了吗?”

  “什么关心呀?哈哈,喝着酒随便聊聊而已。”

  “简直都不像你了。别喝了,上次看你也不怎么能喝。”

  “别担心!喝三罐没问题。况且坐在像少女一样怀着丁香愁思的许前辈身边,心情好得不得了!”

  “少女?真不知道你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

  “怎么可能损您呢。我把人分为两类,一类像扎根在纯粹大地上的树,另一类则像动物,或者说像野兽。这是根据人的心,包括有意识和无意识的倾向来划分的。当然这种分类并不像黑与白那么简单,分不出谁好谁坏。我觉得许前辈属于前者。”

  “是吗?那你呢?”

  “我?我虽然很喜欢运动,也很擅长运动,但就为人来说,还是更接近一棵树——一旦在哪里扎下根,就久久不会移动。”

  “喔,那我们属于同一科了,是同类项。”

  “对呀。”

  承宇一脸孩子气地笑出声来。即使是这个时候,他的视线还是不由自主地飘向美姝那边,每次视线转回来时,承宇的表情都显得很惆怅。他的身体似乎喷出一丝焦虑,好像树木暗中吐出信息素一样。

  这时,静岚第一次隐隐约约觉察到承宇在喜欢美姝。

  承宇“唉”地叹了一口气。

  “许前辈!您学过关于人体的知识吧?我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有个女孩,她的头发上总是散发出**香,但她并没用什么洗发水,而且性格也大大咧咧的,三四天才洗一次头发,神奇的是,无论什么时候都有野**的香味,她用的香皂也就是洗澡用的普通香皂,可是……这种现象可以用医学来解释吗?否则,难道是我的鼻子出了什么问题吗?”

  承宇的问题跟医学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倒不如去问造香的造香师或心理学家呢。

  “其他人也认为那个女孩的头发有那种香味吗?”

  “没有。就我一个。”

  “那你是狗鼻子啦。”

  “前辈!这对我来说可是很严肃的问题。”

  承宇一本正经地说。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或许是因为人体散发出的、无法验证的一种磁场的作用吧。比如说,在被命运牵引的人们之间就存在着无法解释的现象:其他人眼中的缺点都变成了优点,其他人听起来像金属摩擦声似的嗓音在某些人的耳中却是阳刚气十足和充满魅力的。

  或者说,这是心理上的魔术,尤其是对心里爱着的人会产生这种现象,那个人进入心中,引起很多美丽而甜蜜的幻想,像神奇的魔法。

  静岚这样说给承宇听,他听着听着脸微微泛红了,似乎很不好意思。

  斜对面坐着的成浩用圆珠笔头敲着旁边的美姝的额头,他似乎认为,如果改掉原来剧本中的时间顺序和几个场景的话,就能更加简单明了地体现出导演的意图和目的。

  美姝耐心地标出有问题的场景,认真听着成浩的意见,在空白处记下来。

  “呀,美姝,你也太热心了吧!”

  “当然啦。我打算一毕业就让韩国电影界瞧瞧我的厉害!之前呢,就在国际电影短片节上拿一两个大奖吧。”

  “哎呀!志向远大呀!韩国电影界要是那么好进哪,我就去忠武路拍电影了,何必像现在这样为女孩子拍照呢?”

  “那是因为呀,前辈太急于求成了。我不在乎花多少时间,情愿一步一步地前进,从最底层开始,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提高,一点儿也不放松,总是做好准备,随时抓住靠近的机会。”

  “哈!真酷!要是这样的话,恐怕不出几年,忠武路上就会‘唰’地升起一颗女导演新星了!”

  “前辈就替我倒计时吧!”

  “我?”

  “都知道前辈神通广大,替有发展前途的后辈介绍一下,总不是什么为难的事儿吧?”

  “哈哈哈,你以为我是超人呢?不过,好,我答应你,只要你好好学习编剧和导演,我就甘心被你踏在脚下。”

  “前辈莫不是在朗诵金素月的诗①?”

  美姝一边说着一边把头转向承宇,晃着手里的空啤酒罐。

  “承宇!还有吗?”

  “没有了。”

  “什么?两箱呢,全都喝光了?”

  “看我们多少人吧。一人连两罐都摊不上。哈哈哈,虽然我喝了三罐。”

  “看你挺机灵的,还想提升你做我的副导演呢,现在看来,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为了上司,应该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偷偷藏起两罐,留着导演喝。要是连这点儿忠心都没有的话,或许可以成为电影迷,但绝对成不了电影人!”

  一听这话,承宇傻呵呵地笑了笑,站起来,说:“哎呀……去把肚子里的啤酒倒掉吧,要不要装点儿回来呢?”然后拿着两个空罐迈着八字步朝车厢接合处的卫生间走去。

  这孩子,干嘛拿着空啤酒罐去?不知道。不会真的去小便了然后盛回来吧?怎么会呢……随便说说的吧。

  静岚和美姝嘻嘻哈哈笑着,并不真的恼他。静岚把剩了一半的啤酒递给美姝。

  “还有一半呢,你喝吗?”

  “不要了。成浩前辈也忍着呢。”

  过了一会儿,承宇随着火车晃动的节奏一步一摇地走过来,在美姝坐位旁边停住了。他的个子那么高,正在重新翻看剧本上的标记的美姝抬起头来看他时,不由地瞪大了眼睛。

  “又怎么了?”

  “我要证明一下为您上刀山下火海的精神。”

  “这孩子怎么又这样?别把无聊当可爱啦!”

  也不知道承宇听没听到她的话,只见他从牛仔裤的裤腰里像拔双枪一样拔出两罐啤酒来,跟从汉城拿来的啤酒牌子不一样,不是事先藏好的,分明是到火车上的售货处买来的。美姝满意地接过两罐啤酒,装作没有发现。

  “呀!果然还是承宇有本事让人开心!”

  “嗯,果然忠心耿耿。”

  成浩摸着胡须说。

  “不管怎么说,谢了,承宇!”

  “您真是太客气了!”

  承宇心情愉快地回到静岚旁边的坐位坐下。美姝把一罐啤酒给了成浩,两个人像点礼炮一样嘭地打开啤酒,大口喝了下去。看他们的表情简直爽得不得了,可能因为啤酒冰镇过的缘故。

  承宇看着两个人,扑哧笑出声来。

  “前辈!贴过我的屁股的啤酒味道怎么样?”

  “呀,不错!”

  “绝了!原来承宇的屁股是冰块屁股呀!”

  “啊呀,这您怎么知道的?我要是脱掉衣服的话,简直就是一尊冰塑。大卫的雕像要是看到我呀,非嫉妒得爆炸了不可。”

  “真拿你没办法。静岚呀,你在干什么?你可得好好管住这孩子,别让他继续得意地在空中飘来飘去了,否则,一不小心掉下来摔碎了的话,可就成冰棍了!”

  “要是那样的话,就该捡起来舔着吃掉了吧?啊呀,我都想到哪里去了呀?”

  成浩嬉皮笑脸地看着美姝。

  “啊呀!前辈真是的!怎么能拿一年级的新生开这种玩笑呢!成浩前辈该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了,形象!”

  大家相互开了几句玩笑之后,美姝又重新翻看起剧本来,热烈的气氛沉静下来。

  静岚看了一会儿车窗外的风景,突然调过头来看着承宇,低声说:

  “承宇,你刚才说的散发**香的女孩是不是美姝?”

  承宇好像冷不丁被人打了一棒子,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心里的秘密被人发现了,就像心里还没有成熟、没有发酵的一部分被撕裂开来了似的。自己犯了一个错误,还以为静岚前辈猜不出来呢。自己怎么就这么心急呢……承宇突然对自己火冒三丈。

  “对吧?嗯?”

  “……是。”

  “天哪!这是怎么回事?”

  静岚轻声惊叫出来。这声惊叫中不仅包含着出乎意料之外的惊奇,也潜藏着对朋友美姝的羡慕。

  清秀的面容和苗条的身材配着随随便便的衣着,由此可以看出美姝对外表的漫不经心,对美姝来说,最重要的是火一样的热情和雄心。虽然她只有二十多岁,但已经对自己要走的路有了坚定的信念,因此而表现出一种美来,那是惟独具有坚定信念的人才会拥有,才会散发出来的光彩,无关性别。

  静岚看了看美姝,她正打着手势满怀激情地说着什么。

  美姝的父母都是教师,她排行第二,家里既不十分贫困,也不十分富有,她生活在一个非常平凡的环境当中,却从高中开始就拥有了十分确定的自我世界,简直令人怀疑她强烈的热情是从哪里来的。美姝的信念是不囿于女性的性别,堂堂正正地活着,为自己热爱的事业奋斗,哪怕要燃烧自己的生命。

  美姝的目标是电影,她想成为一个制作人,希望能在世界五大城市的几百个电影院同日同时上映自己拍的韩国电影。作为状元考入戏剧电影系就是她实现自己愿望的第一步。

  静岚看看身旁坐着的承宇,又看看美姝。承宇对美姝的爱到底有多深,现在还很难判断,但错开的坐位给人一种不太顺利的感觉。美姝喜欢的男人是跟她自己完全相同的类型——拥有不屈服于现实、奋勇前进的力量,即使面对挫折也能像乞力马扎罗峰一样岿然挺立的那种男人。略过承宇比美姝年幼这一点不谈,作为男人,承宇的优点确实很多,但要美姝选择他,这些恐怕还不够充分。

  承宇似乎看透了静岚的心思,一直保持着沉默,过了一会儿,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向着有升降台的车厢连接处走去。

  这时,美姝依然在埋头修改剧本,她的眼里闪烁着光芒,跟成浩几乎头顶着头,为创作出优秀的作品而锲而不舍地努力着。

  你是我的世界

  你是我的世界,我的每一次呼吸

  你是我的世界,我的每一个举止

  人们看到的星星挂在天际

  我却看到它们在你的眼睛里亮起

  树枝的手臂伸向太阳

  我的手伸向你,我的爱

  若你手覆于我手之上

  便会产生神圣的力量

  你是我的世界,我的每一个日夜

  你是我的世界,我的每一次祈祷

  若我们的爱宣告止息

  我的世界便看到末日

  世界末日

  ——You誶e My World

  Helen Reddy的歌,承宇在镜浦台附近的沙滩上为美姝唱过。


                           第五节:初吻,海松为证

电影短片《逃离地球》描述的是为分手而在夏天来到海边的一男一女的故事,拍摄足足持续了两个星期。美姝戴着宽檐帽和太阳镜,穿着短裤和宽大的衬衫,不要命地奔走指挥。拍摄刚开始四天,她的嗓子就哑了。承宇则为在当地找到片中所需的物品而四处奔走,一次也没能好好地跳进海里玩耍,脚上还起了五六个水泡。

  拍摄日程紧得简直不可能实现,而美姝凭着常人无法想像的热情竟一点也没有拖延。
最后一个场景是一只蟹叼着一小块香肠爬过男人留在海边的字迹,拍摄这一个场景足足花了两个多小时。这个场景拍完之后,美姝才终于肯说“OK”,宣布拍摄结束。

  她的话音刚落,三十多名拍摄成员和演员就齐声高喊着“嗷嗷”冲进了碧波荡漾的大海。一下子从紧张状态中解脱出来的美姝太疲倦了,仰面躺在沙滩上,手脚张成一个大字。

  “前辈,您要不要来个沙浴?”

  “是承宇呀,你也去海里玩吧。啊呀,随便啦,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现在我的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

  “消除疲劳最好的方法就是沙浴了!”

  承宇把夏日阳光晒暖了的沙子堆到美姝的身上,一会儿美姝的身体就像一个小山包一样凸起来了,只露出帽檐遮住的脸和脖子。

  “哎呀,埋得真够深的!看来你这孩子一门心思想谋杀我呀!”

  “现在感觉怎么样?”

  “暖乎乎的,很舒服。就是有点儿重。”

  “以后我还可以用别的东西盖住您。”

  “别的东西?什么?”

  “什么……比如玫瑰花,或者树叶,是不是很浪漫?”

  “听你这么说,我都起鸡皮疙瘩了,这样的事应该为你的恋人做才对。你的毛病就是有时候会把握不住分寸,做事有点儿过火!”

  那天晚上,在沙滩上,举行了彻夜狂饮的庆祝活动。他们把剩下的经费全部拿出来,去附近的生鱼片店买来了生鱼片,还买了几箱烧酒。

  祺洙和成浩给美姝讲了很多关于拍摄剪辑的建议,又把能借到好设备的企业及其位置、技术人员的电话号码等告诉美姝,美姝不停地做着记录,直到夜深了,海滩上点起了篝火,美姝才把记事本塞进包里,坐到成浩旁边喝起了酒。一到子夜时分,被称为好管家的新会员承宇又为收拾打扫而重新忙碌起来。

  美姝喝醉了。团团围坐的老会员和CDS的中坚会员们就电影这个话题展开了无休止的讨论和血气方刚的热烈辩论,慢慢一个接一个地醉倒了。美姝叫住经过附近的承宇,让他坐下,递给他一个酒杯,然后倒得满满的。

  “承宇,辛苦了!要是没有小承宇的话,我们的拍摄恐怕要因为物品不足而搁浅了。”

  “说得对,似乎这孩子最热心了。其他人全都怕累,不好好干,只有这孩子口吐白沫地四处奔走。”

  一位刚从军队回来复学不久的男前辈说。

  美姝举起杯,用手掌拍着呆站在那儿的承宇的背。

  “一口干了!我刚才看见你去那边吐了。本来嘛,喝酒这事,就是要死命地吐过一次之后才能体会到其中的妙处。这样下次再喝的时候,无论怎么喝也没关系了。呀!你怎么了?怎么这么紧张呀?放松点儿,把腿伸开来坐下!这里又不是什么黑社会组织!你这家伙真奇怪!明明挺能开玩笑的,可一到关键时刻往回缩,这是你惟一的缺点!”

  美姝伸出胳膊,想搭上承宇的肩,结果因为承宇坐着也高出她很多,胳膊绕不过去。

  “承宇!”

  “什么事?”

  “你怎么这么没眼力见儿的?身为上帝的同班同学的前辈我心情不错,想搭一下你的肩,你的个子竟敢顽强抵抗!弯一下腰!”

  旁边那位刚复员的前辈插话了。

  “啊呀!我们会长又没当过兵,居然也会借用这些属于军人用语的词儿呀!”

  “那当然!好东西要大家一起用嘛!”

  美姝一边说着,一边回过头看着承宇。

  “承宇,对不对?”

  “喂!你现在的行为可是违法的呀!滥用职权加上性骚扰。怎么能把一个大男人随便拉过来推过去呢!”

  “嗬,成浩前辈怎么这么说话!这不是滥用职权,而是历任CDS会长的神圣的权利和义务。不是有人说过吗,为了鼓舞新会员的能力和士气,些许皮肤接触是必要的。这是谁说的呀?分明是我刚入会时成浩前辈说的!怎么现在又换了一种说法呢?哪个国家的法律上规定,男人可以做的事女人就不可以做呢?我一看就知道,等承宇这孩子上了三年级,一定能当上会长,把我们CDS发扬光大的。”

  把一只胳膊当枕头躺在沙滩上、嘴里还叼着一支烟的成浩狡黠地笑了。

  “美姝!你就放了那孩子吧,古语不是说耳鬓厮磨,日久生情嘛。”

  “什么!我和承宇?根本不可能!别看我和这孩子只差两学年,但因为我大学重考了一年,实际上差三岁。他人确实不错,但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你喜欢的类型是什么样的?”

  “跟承宇恰恰相反。……就像西游记里的猪八戒一样,虽然长得很难看,但很有冲劲的那种。要说跟猪八戒有什么不同,就是在冲劲和勇猛之外还要加上一些知性的内涵。”

  美姝确实喝醉了,但这真的是她内心坦白的声音。她所喜欢的是能够跟她一起在丛林般的电影界披荆斩棘、奋勇前进的斗士型的男人。

  这些话听在承宇耳中,却好似黑沉沉的波涛不断击打着脆弱的心。他也知道,美姝说这些话根本没什么恶意,可是,这令他明白了美姝根本没有把自己当做一个男人的事实,那种苦楚就好似吃了生熊胆一样直苦到舌头尖。承宇的眼里盈满了泪水,幸好是在漆黑的夜里,没有人发现。

  这就是爱!深沉的爱!

  承宇喝干了美姝倒给他的酒,悄悄站起来,向着没有人的海边走去。

  静岚一直离开人群,孤零零一个人坐在沙滩上,面朝着大海,她看到了承宇远去的孤单背影,盯着看了很久,直到那背影慢慢消失在黑暗中。突然她的鼻子好像被一股巨浪击打了一下似的变得酸酸的。

  据说,通过男人的背影能够看出他丝毫不加掩饰的感情波澜。承宇的背影是深蓝色的,是一个被爱情伤害了却只能微笑着回过头去独自疗伤的男人的背影。

  静岚同情承宇,不仅如此,她甚至感到一丝嫉妒。如果承宇爱的不是美姝,而是自己,那会怎么样?想到这里,她心情激荡,慌乱地摇了摇头——恐怕自己不会感到恐惧,倒会觉得幸福吧。横在爱情面前的障碍越大,爱反而越热切,越感人肺腑,这不就是二十多岁的爱情赋予年轻人的伟大而美丽的特权吗!

  静岚感受到了一个正直的男人所散发出的感情的气息,这是一个男人朝向一个女人的心。静岚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承宇的爱可能将经历不少曲折和反复!

  两个星期以前,在开往江陵的火车上,承宇不是说了吗:自己是属于树木科的。树一旦扎下根就决不会挪动,即使自己干枯至死。承宇是不是已经开始了他的绝对无法回头的爱情了呢?但问题是,美姝根本就没把他作为一个男人来看待,而只是把他当成一个可爱的需要关心和鼓励的有才能的后辈而已。

  静岚轻轻叹了口气。现在这个时代,虽然恋爱的双方女方比男方年龄大已经不是什么希奇事了,但也还是令闻者摇头的。要是说到结婚的话就更不得了了,明明是正常的爱情,也会带上一抹不伦和犯忌的色彩。

  背后突然飘过来一股淡淡的烟味,是美姝过来了,她扑通一下坐到静岚身边。

  “你一个人在这儿干什么呢?”

  “看海。”

  “哪里看得见海呀?天和海全都变成黑黢黢一团了,全都给黑夜吞没了。”

  “你没看到前面碎成粉末的波浪吗?你至少知道这波浪是越过重洋来到这里的吧。后浪推前浪,这就是波浪的一生。经历了漫长的旅程之后,只余下一些泡沫和刷的一声,然后就倏的消失了,我们看到的正是波浪生命的最后一刻。”

  “啊呀,静岚!你真不该上医科大学,应该上哲学系才对。”

  “我现在不想开玩笑。”

  “啊呀!还这么感性!”

  美姝呼地喷出一口烟,把手搭在静岚的肩膀上。如果是平时,静岚肯定会紧紧抓住美姝放到自己肩上的那只手,但这次,静岚把身体蜷起来,浑身硬梆梆的,表情十分复杂。

  “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就是心情不太好。”

  “死丫头,你简直像个在全国高中生文学大赛上获奖的文学少女。”

  “……!”

  “呀!你别这样了,咱们俩儿喝一杯吧!”

  “你要想喝酒的话,找承宇喝吧。”

  “承宇?干嘛跟他喝?”

  “你真的不知道吗?要不就是装模作样?”

  “到底怎么啦?”

  “那孩子好像喜欢你,好像爱上你了!”

  “你是说承宇?”

  “怎么了?”

  “我都气得说不出话来了。那孩子……那孩子跟你这么说的?说爱我?”

  “他没那么说,可是……连沙浴他不都给你做了吗?不管怎么说,肯定没错。他说有个女孩的头发散发出**香的时候,我已经感觉到了。我问那个女孩是不是美姝你,他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煞白的,手脚都不知道放哪儿好了,还回答说的确是你。”

  “啊,我还以为什么事儿呢。要说**香啊,我们联合社团第一天聚会的时候,我偶然在地铁里遇到了承宇,那时他就说了,说什么我的头发上有**香,听起来像首诗似的。他也就是把我当成姐姐吧。反正不管怎么说,香味什么的也不是秘密了。”

  “看来你根本不是一个做好导演的材料。”

  “什么?”

  “电影最重要的主题不就是人的情感和心理吗?可是这个男人的情感,连我都确确实实地感觉到了,身为当事者的你居然没有察觉?”

  “男人?静岚你今天怎么了?干嘛非要把简简单单的关系搞复杂?那孩子……跟我……你觉得这可能吗?”

  “算了,你喝醉了。”

  “瞧瞧你吧,明明是你自己挑起的话头。刚才你没听到我叫他到那儿坐着,跟成浩前辈说的那些话吗?那是我的真心话。”

  “那你也是有意的了?你知道承宇心里有你才那么做的,是不是?”

  “真受不了你!拍摄总算结束了,心情好得不得了,多么美好的一个夜晚啊,你却非要跟我坐在海边讲这些无聊的话,我可真是‘事先没有想到’啊!好吧,实话告诉你,我也察觉那孩子的心事了。我又不是傻瓜,怎么会不知道呢?可那只不过是一时的感情冲动而已,你我不也经历过吗?刚进大学时,如果社团或系里有稍微过得去的男性前辈,不是很容易就对他产生好感了吗?”

  “说清楚点儿,那是你,可不是我。”

  “好,这不重要。反正等熟悉了校园气氛之后,这些感情就跟被水冲洗过一样,霎时间就了无痕迹了。我敢说,虽然承宇这孩子现在因为爱情变得盲目,眼里只有我,但不出几个月,肯定会挽着苗条漂亮的同年级女孩在校园里或街上压马路的。说实话,大学三四年级的女孩还叫女孩吗?在学校里简直就被当成古董了,这你不也知道吗?”

  静岚想说,承宇那样的男孩决不会那么想,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虽然美姝坚持说自己很清醒,但几瓶烧酒下肚,她肯定是醉了,说什么都没用,她根本听不进去。

  “哈!瞧这家伙!因为他活干得好,我才对他另眼相看的,结果一不小心竟害得自己变成了别人嚼舌的对象了。他在哪儿?这家伙!我非得好好收拾收拾他不可,叫他再也不敢痴心妄想了。前辈就是天,他怎么胆敢盘算着爬到前辈的头上!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虽说他长了个大个子,可不过是个刚进大学、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居然敢针对我!这口气我是咽不下去了。他往哪个方向走了?”

  美姝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美姝!你冷静点儿!”

  “怎么了?我这不是听你的话吗,你刚才叫我去跟他喝一杯的!”

  “你还是回帐篷去吧。身为会长,你总得注意一下自身的形象吧!”

  “喝了酒还神志清醒,那才叫奇怪呢。别担心,你先回去吧。我去跟那小子喝一杯再回来。”

  “哎!哎!美姝呀!”

  美姝没有停下脚步。篝火已经熄灭了,余烬附近有几个烧酒瓶,美姝俯身拾起一个,然后朝着承宇所在的方向走过去,慢慢消失在黑暗的海边。

  静岚感到很不安,承宇的确是个有自制力的人,可是他喝了那么多酒,又处于感情丰富而难以自控的年龄段,而且还是在深夜的海边,原初的黑暗和夜里的波涛声极易唤醒人心中潜藏的原始性。

  承宇独自一人斜躺在一个沙丘上,周围有几棵高大的松树。不知从哪儿吹来一阵风,夏夜的空气中顿时弥漫起淡淡的松香。他侧过头,看着最大的那棵松树上挂着的星星,那些星星好像开在松树上的白花。星光从天上照射下来的时候发出刷刷的声音,好像沙子被波涛扫过时的声音一样。

  爱情走进心里去的时候,是不是就像走在海边那样,一步一个脚印呢?承宇突然想起英恩来,她曾在菲律宾的海边忧伤地对承宇说:

  “哥,我每天晚上都做梦,梦的内容一点儿都不记得了,但每次醒来都特别想哭,有时候实在忍不住就哭出来了,有时候真的希望不要从梦中醒来。哥,你相信吗?我悲伤的时候好像总是做蓝色的梦。”

  那时承宇十六岁,英恩十五岁。大使馆所有工作人员带家属一起去翡翠蓝环绕的海边度假,当时英恩已经长成一个漂亮可爱的女孩了,有着女人独有的美丽曲线。

  承宇曾经看着英恩想:真漂亮呀,真想摸一摸。但他做事情的时候,从来都没有产生过跟英恩一起做的愿望。英恩则相反,无论是打网球,还是打羽毛球,无论是煮汤喝,还是烤面包吃,无论做什么事情,她最喜欢说的话就是“真想跟哥哥一起做”。

  年初,英恩又回来过一次,她已经完全长成淑女了,美得耀眼,连虎牙都让人联想到美丽的梨花。但承宇对英恩仅仅是欣赏,英恩越是主动靠近他,他越是大步后退。

  这不是因为承宇的父亲是领事,而英恩的父亲是大使,而且承宇无论如何也找不出自己讨厌英恩的理由。承宇显然是喜欢英恩的,但在喜欢和爱之间,存在着一把神秘的钥匙,就是那种“总想在一起”的愿望。承宇面对英恩的时候,恰恰缺少这种感觉。

  “英恩,我知道你的心……对不起,我不能照你希望的那么做。我认为爱情应该是——我的表达可能有点儿幼稚——但我确实这么认为:爱情就像是打开心灵的珠宝箱,能让人感觉到一种摄人心魄的光彩。如果这种光彩消失了,心灵就会变成一片废墟。真的很对不起,英恩,我不可能成为你的人。”

  英恩仰起脸看着承宇,一句话都没有说。承宇避开她的目光,她低下头,过了一会儿,当她重新抬起头时,脸上像下了蒙蒙细雨一样湿漉漉的。

  “哥,你还不知道,我是一颗闪耀最久的宝石,我会带给你没有人能带给你的幸福,因为,我是那么爱你,为了哥哥你,我会毫不犹豫地献出自己的生命,这世界上,不可能有人比我更爱你了。哥。我会一直等你,直到我的爱慢慢渗入哥哥的心里,成为你心里的宝石。”

  回菲律宾之后,英恩给承宇写了一封短信,信纸上有几处泪水打湿的痕迹。

  男女间的爱情真的是阴差阳错,常常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结果却岔开了。承宇和英恩、美姝的关系就是这样,无论谁都认为聪明漂亮、出身好的英恩更出色,但承宇就是不把英恩当成女人,而怪异的是,承宇所爱的女人偏偏也不把他当成男人。

  何必非要爱上一个大自己三岁的前辈呢?可是,爱情这东西,就像是一个新手开着一辆根本无法驾驭的、没有方向盘的汽车一样。努力要开向幸福的王国,心里一直想着要开向幸福的王国,可是无论怎么拼了命想要往那个方向开,最终还是战胜不了感情的力量,一步步陷入到无法自拔的哀伤或孤独的泥沼中。即便是这个时候,依然是指尖都无法抖动一下,嘴唇都无法蠕动一下。承宇感到哀伤像针一样刺着自己的心窝。

  “承宇!承宇!你在哪儿?”

  从海之涯地之尽头,不,是从大海和陆地起始的海边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一个女人,是美姝!美姝一路走过来找承宇,她把鞋脱下来提在手里,脚腕都被浪花打湿了。

  “美姝前辈!我在这儿!”

  “呀!你走得可真远哪!跑这么远干什么?要不是有天上挂着的月亮,我早就折回去了。”

  银白的月光下,朦朦胧胧看得到美姝笑着在挥舞手里的酒瓶。不胜酒力的美姝扑通一下子坐到沙滩上,承宇赶忙跑到她身边。

  美姝仰面躺下了。她之所以这么随意,是由于坚持认为两人的关系是超越性别界限的,是前后辈的关系,是出于对后辈的信任。其中当然也包含着自己的小算盘:她要使承宇,也使自己不把自己当女人。

  “呀,星星可真多!夏天的晚上,星星是不是到处产卵,所以才会这么多呢?”

  “也许吧。有个比喻说:星星似乎要掉到人的眼睛里一样,这种说法用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是再恰当不过的了。”

  承宇的声音变得愉快起来。

  美姝放下酒瓶,把两条胳膊像翅膀一样伸展开来,用两只手抓着沙子玩。

  “你也躺下来试试,沙子贴在身上的感觉真好,又细腻又凉爽。”

  “被别人看见了怎么办?”

  “呀,你这小子!看见又怎么样?难道我们做什么了吗?我们呀……不过是躺在这里看星星而已,前辈和后辈躺在这里,一起看看城市里看不到的、好似整个大海里所有的贝壳都被挂在了天上一样的星星,难道有什么问题吗?别顶撞我了,赶快躺下吧!”

  “领旨。”

  “嗬,你还挺会凑趣儿。”

  他们并排躺在那儿,笑着,好像玉米粒在太阳这个烤炉上嘭嘭爆了之后变成星星时发出的笑声一样。这笑声穿透了黑暗,很快淹没在寂静中,接着传来波涛拍岸的声音。波涛声在星星下面一点一点地嵌到黑暗上,好似背着壳的小蟹的触角一样在夜空中移动。

  沉默在霎那间突然变得难堪了,美姝突然笑出声来,发出像蟹横着爬过裙带菜一样的声音。

  “怎么了?”

  “跟你这样并排躺在星空下面,我突然想起一部电影的场景。”

  “什么电影?”

  “《星星的故乡》。你看过吗?”

  美姝扭过头来问承宇,然后重新转过去望着星星说:

  “你在国外住的时间太长了,应该没看过吧。那部片子中的对白真的棒极了。”

  “怎么说的?”

  “主人公是申成一和安仁淑,你知道他们吗?”

  “我知道申成一。”

  “安仁淑长得很漂亮。电影中出现了申成一和安仁淑并排躺在一间屋子里的场景。当时申成一故意粗着嗓子对安仁淑说:‘好久没有躺在一起了。’然后安仁淑鼻音很重地说……说什么来着?呀,喝酒喝得怎么想不起来了。大致是这样:‘啊,太幸福了……女人的人生是什么呢?遇到好男人就会幸福,遇到不好的男人就会不幸……先生您是好人吗?’差不多就是这样。给安仁淑配音的是高恩静,那女人混着鼻音的声音令人直起鸡皮疙瘩,真恐怖!”

  “看来我得租录像带看看。”

  “是很久以前的片子了,不知道还有没有。不管怎么说,那部电影的主题曲《全都献给你》真的棒极了,你听过那首歌吗?”

  “没听过。”

  “也是啊,那可是一首不能唱给你这样的未成年人听的禁歌,我就不唱了。你给我唱一首吧,什么都可以。”

  虽然承宇已经上大学了,但他的年龄偏小,难免有时候被冠上未成年人的称号。

  “唱韩国歌还是英文流行歌曲?”

  “都可以。”

  承宇知道的英文流行歌曲可比韩国歌多得多。他先把脑海中的流行歌手像走马灯一样过了一遍,最后选中了Helen Reddy的歌。头枕着胳膊,凝视着美姝闪亮的双眼,承宇用甜美流畅的声音开始唱起《You’re My World》来。

  ……

  人们看到的星星挂在天际

  我却看到它们在你的眼睛里亮起

  ……

  承宇歌唱得很好,像高山流水一样流畅,声音在周围的空气中激起小小的波纹。美姝闭上眼睛,欣赏着承宇的歌。他对爱人的深情好像从心灵深处汲上来的一样,不容抗拒地渗进美姝的心里。

  “我这是怎么了!明明是要跟他划清界限的,怎么会越粘越紧了呢?”

  美姝故意要破坏这种气氛,猛地坐起来,把酒瓶举到嘴边,喝了一口。

  “呀,你唱得真不错,盖帽了!上舞台去表演也毫不逊色呀。再来一个!再来一个!还有别的节目吗?”

  美姝径直说出自己的赞赏。

  接下去承宇轻轻晃动身体,唱了一首《戴安娜》。这首歌的节奏很欢快,因此,美姝也不时跟着节奏拍拍手,或是跟着哼唱几句。

  唱完歌以后,四周又被寂静占据了。承宇似乎有点儿手足无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过美姝递给他的酒瓶,对着瓶嘴喝了一口,然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是在胸中闷了很久的,已经分不清是叹息还是深呼吸了。

  美姝抓起沙子,撒向四周,然后拍了拍手,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转身正面凝视着承宇的脸。

  “承宇!”

  美姝的声音冷静地酝酿过。

  “……”

  “让我们就像现在这样,作为关系很好的前辈和后辈吧!”

  “……”

  “我们从一开始就是前辈和后辈的关系,以后也不例外。瞧,本来我就是你的前辈,你就是我的后辈嘛!”

  “嗯……”

  “刚才我听静岚说,你好像心里有我,听了这话,我一边高兴吧,一边觉得不舒服,所以就来找你了。我当然也喜欢你,但……”

  “好了。前辈不用再说下去,我知道前辈要说什么了。”

  承宇的语气淡淡的。

  “好!那我就不用多说了,太好了!”

  男女之间的关系阴差阳错,为了达成适度的理解或为了公平,常常会使两个人都在感情上变得幼稚或不快。

  美姝先站起来,拍了一下承宇的肩。

  “不走吗?一大早就要出发了,总得稍微休息一会儿吧。”

  承宇没有回答。

  美姝也不理他,往前走了几步。

  “前辈!”

  “嗯?”

  “我有个请求。”

  “什么?”

  “可以吻你一下吗?”

  “什……什么?吻……?嘻嘻,这又是为什么呢?”

  承宇站起来,伸直了腰,朝着美姝走过来,语气轻松地说:

  “算是纪念照呗,跟这里的海和那边天上的星,还有那棵巨大的松树一起照张纪念照。”

  “这可有点儿为难啊,你的感情不是那么轻松的,现在的气氛也不太合适。”

  “没关系。就一次!”

  承宇走到美姝面前停住了。

  高大的承宇突然挡在前面,美姝霎那间有点惊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已经被承宇有力的臂膀搂住了。承宇的嘴唇盖住了美姝的,可能因为身高差异太大,美姝不由自主地踮起了脚尖。

  承宇的嘴唇滚烫又冰凉。如果说上唇来自太阳,那么下唇就是月亮养育的。它们都像吸足了海水的沙滩一样柔润。

  过了一会儿,美姝被松开了,承宇像海边的松树一样耸立在那里。

  美姝的酒一下子醒了,是不是要给他一个耳光或使劲踢他的小腿呢?美姝的心里确实有被冒犯的感觉,但并没有想像中的那么气愤。这次就原谅他吧,如果下次再发生这么无礼的事,就决不能善罢甘休了。扔几句什么话刺刺他呢?美姝无论如何都想不起合适的话来。就现在的情况来看,对这件事显得不在意是维持前后辈距离的最佳方法了。

  “快去睡吧!明天早上要早点动身。”

  “是。”

  “今天你犯了个错误!”

  “……”

  “我走了!”

  “美姝前辈!”

  “嗯?”

  “我……永远在这里等你,像那棵高高的松树一样。”

  美姝没说一句话,转身走了,然而她的心里吹起一股风。他是什么意思?永远在这里?像松树一样?不,没必要多想这句话的含义了,对我来说,这只不过是一阵海风吹过而已。

  美姝朝着一行人住的帐篷走过去,回头一瞥间,发现承宇还站在那里,像一棵扎根在沙滩上的树一样一动不动,他的目光一直聚集在美姝身上。美姝似乎感受到了承宇深切而沉重的心,这还真难办。

  美姝干咳起来。

  安妮

  你在我心中

  似山林之夜

  似春之山脉

  似雨中漫步

  似沙漠暴雨

  似深寂碧海

  你占据了我的心。

  回来,让我爱你吧

  回来,让我给你我的生命

  让我沉浸在你的笑里

  让我死在你的怀里

  让我躺在你的身边

  让我永远跟你在一起

  让我爱你吧!

  再爱我吧!

  接纳我吧!

  ——Annie誷Song

  约翰·丹佛的歌。承宇成为电台的节目制作人后常常通过电波在全国范围内播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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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5-21 10:19 | 显示全部楼层
哇....拿分走人``看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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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Q
发表于 2010-5-21 10:37 | 显示全部楼层
你可以发在一个帖子里。....
武以快为尊,情以舍为尊,谋以忍为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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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Q
 楼主| 发表于 2010-5-21 11:56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复 3# 一杯海


    不会太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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