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日记

恋恋风尘 · 发表于 2010-5-21 09:36

一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我不上网，已是十多年；今天上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十多年，全是发昏；然而须十分小心。不然，那地也就这麽小，何以看我两眼呢？

　　我怕得有理。

二

　　今天全没月光，我知道不妙。早上进新余论坛，地小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还有七八个人，交头接耳的议论我，张着嘴，对我笑了一笑；我便从头直冷到脚根，晓得他们布置，都已妥当了。

　　我可不怕，仍旧走我的路。前面一伙老坛友，也在那里议论我；眼色也同地小一样，脸色也铁青。我想我同老坛友有什么仇，他也这样。忍不住大声说，“你告诉我！”他们可就跑了。

　　我想：我同地小有什么仇，同老坛友又有什么仇；只有五天前，把深南大道的陈年流水簿子⑶，踹了一脚，深南大道很不高兴。地小虽然不认识他，一定也听到风声，代抱不平；约定老坛友，同我作冤对。但是女坛友呢？那时候，她们也是新手，何以今天也睁着丹凤眼，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这真教我怕，教我纳罕而且伤心。

　　我明白了。这是嘟嘟猪他们教的！

三

　　晚上总是睡不着。凡事须得研究，才会明白。

　　他们——也有纯表情回帖的，也有煽风点火的，也有幸灾乐祸的，也有含笑不语的；他们那时候的脸色，全没有昨天这么怕，也没有这么凶。

　　最奇怪的是昨天坛里的那个小胆，拍块砖，嘴里说道，“嘟嘟猪！你认识几个女人！”他眼睛却看着我。我出了一惊，遮掩不住；那青面獠牙的一伙人，便都哄笑起来。钻石蚂蚁赶上前，硬把我拖回家中了。

　　拖我回家，家里的人都装作不认识我；他们的脸色，也全同别人一样。进了书房，便反扣上门，宛然是关了一只鸡鸭。这一件事，越教我猜不出底细。

　　前几天，原创文学的版主若水寒来喝茶，对我大哥说，他们版块的一个女坛友，给大家欺负抑郁了；几个人便翻出她的贴来，改成淫荡贴，可以壮壮胆子。我插了一句嘴，若水寒和大哥便都看我几眼。今天才晓得他们的眼光，全同外面的那伙人一模一样。

　　想起来，我从顶上直冷到脚跟。

　　他们会欺负人，就未必不会欺负我。

　　你看那小胆“认识几个女人”的话，和一伙青面獠牙人的笑，和前天若水寒的话，明明是暗号。我看出他话中全是毒，笑中全是刀。他们的牙齿，全是白厉厉的排着，这就是欺负人的家伙。

　　照我自己想，虽然不是新手，自从踹了深南的簿子，可就难说了。他们似乎别有心思，我全猜不出。况且他们一翻脸，便说人是新人。我还记得大哥教我做论，无论怎样好人，拍他几砖，他便打上几个圈；赞美坏人几句，他便说“翻天妙手，与众不同”。我那里猜得到他们的心思，究竟怎样；况且是欺负新人的时候。

　　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坛里时常欺负新人，我也还记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开老帖一查，这老帖没有区别，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暧昧龌龊”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欺负”！

　　帖上写着这许多字，若水寒说了这许多话，却都笑吟吟的睁着怪眼看我。

　　我也是新人，他们想要欺负我了！

四

　　早上，我静坐了一会儿。嘟嘟猪发起贴来，每日一女，每日射一女；这帖的题目，俗而暧昧。捂着嘴，同那一伙想欺人的人一样。看了几页，酸溜溜的不知是云是雾，便把他兜肚连肠的吐出。

　　我说“蚂蚁，对大哥说，我闷得慌，想到论坛事务走走。”蚂蚁不答应，走了；停一会，可就来开了门。

　　我也不动，研究他们如何欺负我；知道他们一定不肯放松。果然！我大哥引了一个老头子，慢慢走来；他满眼凶光，怕我看出，只是低头向着地，从眼镜横边暗暗看我。大哥说，“今天你仿佛很好。”我说“是的。”大哥说，“今天请了一先生来，给你诊一诊。”我说“可以！”其实我岂不知道这老头子是马甲扮的！无非借了顶贴这名目，揣一揣肥瘠：因这功劳，也赚点积分。我也不怕；虽然不欺人，胆子却比他们还壮。伸出两个拳头，看他如何下手。了一坐着，眯了眼睛，看了好一会，呆了好一会；便张开他鬼眼睛说，“不要乱想。静静的养几天，就好了。”

　　不要乱想，静静的养！养肥了，他们是自然可以多欺负；我有什么好处，怎么会“好了”？他们这群人，又想欺负人，又是鬼鬼祟祟，想法子遮掩，不敢直截下手，真要令我笑死。我忍不住，便放声大笑起来，十分快活。自己晓得这笑声里面，有的是义勇和正气。了一和大哥，都失了色，被我这勇气正气镇压住了。

　　但是我有勇气，他们便越想欺负我，沾光一点这勇气。了一跨出门，走不多远，便低声对大哥说道，“赶紧欺罢！”大哥点点头。原来也有你！这一件大发现，虽似意外，也在意中：合伙欺我的人，便是我的哥哥！

　　欺人的是我哥哥！

　　我是欺人的人的姐妹！

　　我自己被人欺了，可仍然是欺人的人的姐妹！

五

　　这几天是退一步想：假使那了一不是马甲扮的，真是了一，也仍然是欺人的人。他们的祖师邪灵做的“四大美女”⑷上，明明写着新人可以欺负；他还能说自己不欺人么？

　　至于我家大哥，也毫不冤枉他。他对我讲书的时候，亲口说过可以“欺新为乐”⑸；又一回偶然议论起一个新人，他便说不但该欺，还当“报上三围”⑹。我那时年纪还小，心跳了好半天。前天若水寒来说吃抑郁的事，他也毫不奇怪，不住的点头。可见心思是同从前一样狠。既然可以“欺新为乐”，便什么都欺得，什么人都欺得。我从前单听他讲道理，也胡涂过去；现在晓得他讲道理的时候，不但唇边还抹着猪油，而且心里满装着欺人的意思。

六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地也就这麽小又叫起来了。

　　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

七

　　我晓得他们的方法，直捷封了，是不肯的，而且也不敢，怕有祸祟。所以他们大家连络，布满了罗网，逼我抑郁。试看前几天坛里网友的样子，和这几天我大哥的作为，便足可悟出八九分了。最好是发个照片，挂在坛上，自己赶紧抑郁；他们没有欺人的罪名，又偿了心愿，自然都欢天喜地的发出一种呜呜咽咽的笑声。

　　他们是只会欺女坛友！——记得什么书上说，有一种东西，叫“江南巡抚”⑺的，眼光和样子都很难看；时常欺负新人，连资深的女坛友，都不放过，统统欺了去，想起来也教人害怕。“江南巡抚”是狼的亲眷，狼是地小的本家。前天地小，回我几帖，可见他也同谋，早已接洽。了一眼看着地，岂能瞒得我过。

　　最可怜的是我的大哥，他也是人，何以毫不害怕；而且合伙欺我呢？还是历来惯了，不以为非呢？还是丧了良心，明知故犯呢？

　　我诅咒欺新的人，先从地小起头；要劝转欺新的人，也先从地小下手。

八

　　其实这种道理，到了现在，他们也该早已懂得，……

　　忽然来了一个人；年纪不过二十左右，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满面笑容，对了我点头，他的笑也不像真笑。我便问他，“欺人的事，对么？”他仍然笑着说，“不是男人，怎么会欺人。”我立刻就晓得，他也是一伙，喜欢欺人的；便自勇气百倍，偏要问他。

　　“对么？”

　　“这等事问他什么。你真会……说笑话。……今天天气很好。”

　　天气是好，月色也很亮了。可是我要问你，“对么？”

　　他不以为然了。含含胡胡的答道，“不……”

　　“不对？他们何以竟欺？！”

　　“没有的事……”

　　“没有的事？坛子里现欺；还有帖上都写着，万众欺新！”

　　他便变了脸，铁一般青。睁着眼说，“有许有的，这是从来如此……”

　　“从来如此，便对么？”

　　“我不同你讲这些道理；总之你不该说，你说便是你错！”

　　我直跳起来，张开眼，这人便不见了。全身出了一大片汗。他的年纪，比我大哥小得远，居然也是一伙；这一定是江南巡抚先教的。还怕已经教给李小嘴了；所以连楼上的，也都恶狠狠的看我。

九

　　自己想欺人，又怕被别人欺了，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面面相觑。……

　　去了这心思，放心做事走路吃饭睡觉，何等舒服。这只是一条门槛，一个关头。他们可是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师生仇敌和各不相识的人，都结成一伙，互相劝勉，互相牵掣，死也不肯跨过这一步。

十

　　大清早，去寻我大哥；他立在堂门外看天，我便走到他背后，拦住门，格外沉静，格外和气的对他说，

　　“大哥，我有话告诉你。”

　　“你说就是，”他赶紧回过脸来，点点头。

　　“我只有几句话，可是说不出来。大哥，大约当初野蛮的人，都欺过一点新人。后来因为心思不同，有的不欺新了，一味要好，便变了人，变了真的人。有的却还欺，——也同虫子一样，有的变了鱼鸟猴子，一直变到人。有的不要好，至今还是虫子。这欺人的人比不欺人的人，何等惭愧。怕比虫子的惭愧猴子，还差得很远很远。

　　“他们要欺我，你一个人，原也无法可想；然而又何必去入伙。欺人的人，什么事做不出；他们会欺我，也会欺你，一伙里面，也会互欺。但只要转一步，只要立刻改了，也就是人人太平。虽然从来如此，我们今天也可以格外要好，说是不能！大哥，我相信你能说，前天阿东说文学龌龊，你说过不能。”

　　当初，他还只是冷笑，随后眼光便凶狠起来，一到说破他们的隐情，那就满脸都变成青色了。大门外立着一伙人，地也就这麽小，也在里面，都探头探脑的挨进来。有的是看不出面貌，似乎用马甲蒙着；有的是仍旧青面獠牙，抿着嘴笑。我认识他们是一伙，都是欺新的人。可是也晓得他们心思很不一样，一种是以为从来如此，应该欺的；一种是知道不该欺，可是仍然要欺，又怕别人说破他，所以听了我的话，越发气愤不过，可是抿着嘴冷笑。

　　这时候，大哥也忽然显出凶相，高声喝道，

　　“都出去！疯子有什么好看！”

　　这时候，我又懂得一件他们的巧妙了。他们岂但不肯改，而且早已布置；预备下一个疯子的名目罩上我。将来欺了，不但太平无事，怕还会有人见情。若水寒说的大家欺了一个女坛友，正是这方法。这是他们的老谱！

　　泡泡也气愤愤的直走进来。如何按得住我的口，我偏要对这伙人说，

　　“你们可以改了，从真心改起！要晓得将来容不得欺新的人，活在世上。

　　“你们要不改，自己也会欺尽。即使注册得多，也会给真的人欺负了，同猎人打完狼子一样！——同虫子一样！”

　　那一伙人，都被泡泡赶走了。大哥也不知那里去了。泡泡劝我回屋子里去。屋里面全是黑沉沉的。横梁和椽子都在头上发抖；抖了一会，就大起来，堆在我身上。

　　万分沉重，动弹不得；他的意思是要我抑郁。我晓得他的沉重是假的，便挣扎出来，出了一身汗。可是偏要说，

　　“你们立刻改了，从真心改起！你们要晓得将来是容不得欺新的人，……”

十一

　　太阳也不出，门也不开，日日是两顿饭。

　　我捏起筷子，便想起我大哥；晓得妹子抑郁的缘故，也全在他。那时我妹子才十五岁，可爱可怜的样子，还在眼前。母亲哭个不住，他却劝母亲不要哭；大约因为自己欺了，哭起来不免有点过意不去。如果还能过意不去，……

　　妹子是被大哥欺了，母亲知道没有，我可不得而知。

　　母亲想也知道；不过哭的时候，却并没有说明，大约也以为应当的了。记得我十五岁时，坐在屋里上网，大哥说爷娘生病，做儿子的须抑郁，请他来欺负，⑽才算好人；母亲也没有说不行。一个欺得，整个的自然也欺得。但是那天的哭法，现在想起来，实在还教人伤心，这真是奇极的事！

十二

　　不能想了。

　　四千年来时时欺新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大哥正管着家务，妹子恰恰抑郁了，他未必不会在坛子里，暗暗给我们欺。

　　我未必无意之中，欺负了我妹子，现在也轮到我自己，……

　　有了四千年欺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

十三

　　没被欺过新的女坛友，或者还有？

　　救救女坛友……

　　　　　　　　　　　　　　　　　　　　　　　　　　二零一零年四月。